耳边突然闯进一道声音,微弱、清晰、熟悉,黏腻地在空气中蜿蜒。
宋归程没有动,他只听声音也已经想象出了画面。
玻璃珠掉落、弹起、再掉落、再弹起。
似乎玩弹珠的人就站在他的床边,一边阴冷地凝视床上睡觉的人,一边把用手接住弹起的弹珠,再丢下。
宋归程知道卢源是怎么被引出卧室的了。
他把手臂从眼睛上拿开,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将计就计。
换做任何一个夜晚,他都会装作什么都没听见,任凭玻璃珠再怎么落下弹起,他都不会为之所动,而是背过身继续睡觉。
可偏偏是在今晚,过度的思虑让他的思维变得迟钝,让他的意志力变得薄弱,让他的梦醒得没那么快。
他缓缓睁开眼睛,转头,却什么都没看到。
声音在他睁眼的那一刻戛然而止,然后,又猛烈地响起来,时急时缓,有种猎物上钩前的循循善诱。
宋归程看见自己从床上慢慢坐起来,摸索着抚平褶皱的衬衫,穿上拖鞋,还蹲下身理了理自己的裤腿。
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着,“哒、哒、哒”,诡异的声响一声接一声,一点点迫近,恶意地催促他往外走。
宋归程提步,顺着鬼怪刻意的引诱,往卧室的门口走去。
哪怕是到这个时候,他还能腾出时间来思考。
卢源究竟是因为出了卧室门才死,还是因为打开了窗户才死?鬼怪是以什么样的方法杀掉他的?
他在加入公会后,看过很多根据玩家口述拍摄出来的通关录像,知道灵体鬼怪和实体鬼怪不同,它们虽然可以穿墙而入,却无法直接攻击玩家。
它们需要某个契机,将玩家拉入它们的磁场,基于此,首先需要动摇玩家的意志。
鬼怪熟练蛰伏和引诱,它们擅长抓住每一个机会,挑战人心、利用人性,人类的意志力崩溃时,就是它们收网的时候。
它们窥探人的内心,或是恐吓、或是惊吓、或是制造人类想要看到的幻象,达成它们的目的。
宋归程不知道自己会看到哪一种。
*
他握住卧室的门把手,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掌心传来,令他打了个寒噤。
他缓缓拉开门,伴随着很轻的“吱呀——”一声,门开了。
乌云散去,半圆的月亮高悬空中,月光透过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大把大把地洒落进来。
正落得一缕清冷的月光,在他面前那人的眼角眉梢,将他衬得更加幽冷。
墨发玄袍,眼眸深邃。
宋归程微微怔愣,却并没有过多的诧异。
那人朝宋归程伸出手,纤细修长的手骨节分明,分明漫不经心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:
“过来,我带你走。”
那一瞬间,他的心就像一块巨石,“噗通”,砸进无边的深海,震耳欲聋,却又悄无声息。
他忽然没由来地痛了起来,痛得他站不稳,痛得他只能捂着心口蹲下身。
世界被门分成两半,屋外是无边的冷意和死亡的阴影,屋内是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宋归程知道屋外的那人是假的,他觉得可笑,于是就真的笑了起来。
可他并不在笑别人,因为屋外的这个鬼怪演技比起巫止好得不是一星半点。
他只是在笑自己。
宋归程,你多可怜啊,你多可笑啊。
只要有一个人曾经对你好,你就想要掏出一切来报答他,哪怕这个人三次试图杀死你。
可你就是无法忘记,他两次救过你。
你的记忆力太好,好到记得黄色尘土中的血腥气味,好到记得鬼怪的血盆大口和血肉模糊的双眼,好到记得绝望之时冰冷的手和怀抱,好到连味道和声音都不会在记忆里褪色。
好到你记得,昨夜你不是出于报复才用匕首捅穿巫止的胸口。
好到你记得你带着一种怎样悲恸和绝望的心情求死,然后又编造出一个怎样的人设来说服自己不想死在巫止手上。
是叛逆吗?是倔强吗?
不,你的骨头早在很多年前就被一截一截敲碎了。
宋归程喉头一阵腥甜,带着血腥的绝望在空气中蔓延。